2019年1月2日 星期三

在南豐紗廠看到很多文青——試談一個社會現象的片面

近日南豐紗廠重開,有雜誌為其宣傳,以文青作招徠。[1]究竟文青是甚麼?晚生有時候被人喚作文青,當然在未曾探討文青真義之前,還是要多作自謙,遂先此聲明一段不管文青意義為何也完全適切恰當的客氣說話,晚生才情見識俱不佳,諸君無需見文青二字即以為晚生文化修養極高,然而晚生又不會說忝為文青之類的話,因非常嫌惡鄙棄文青之名。

我等會說一個人散發著文青氣質,可見文青是形容人的外在,氣質是散發出來的,指的是那散發了出來在外予人的感覺,所以與內涵修養無關,只要 (年輕)人打扮到自己飽讀詩書,涵養極深,那他便有文青的氣質。有人自稱「佬文青」,也有以「老文青」戲謔一番,[2]「文青」彷彿公孫龍的「白馬」,可以不「文」非「青」。我等常常看到一些衣服、化妝品、眼鏡的廣告打著文青專用的旗號,文青的資格應該是講求外表,關鍵在似與不似,可以用商品堆砌營造。

說來說去文青其實是甚麼?文青似乎是一個簡稱,那全名是甚麼呢?文學青年麽?不可能這般狹窄。舊時所謂文學青年,是白先勇、陳若曦、王文興那些,搞文學雜誌那一堆,會閱讀、鑽研和創作文學。「文藝青年」恐怕最能貼近大家心中文青的模樣。文青的稱號剛興起時,有偽文青之說,偽文青就是那些「青靚白淨」,穿著時髦的日系韓系服飾,手邊或持一本書而出街見人,走「天橋」一般,處處刻意展示著「文化氣息」,但又胸無點墨學識譾陋,文化藝術統統談論不了,不到兩句即自己或遭人不好意思地戳破文藝包裝與色相,兼且暴露不通文藝的事實。如此說來,文青或真文青真有文藝修養?那也未必,這個觀念轉變太大,初時文青或真的用來標籤有文藝學識的人,但漸漸文青就流於表面,到了流連咖啡店喝杯咖啡也是文青的地步,現在也不必刻意區分文青之真偽,因二者所指已然合一。我等也許可以視文青為一「應作詮釋的概念」(interpretive concept),而如何理解詮釋之,就看我等怎樣運用這個概念。[3]大家在南豐紗廠拍照打卡以證明到此一遊「深刻感受」當中的文藝氣息,呷一口世界某角落出產的濃香咖啡豆經碾磨蒸餾極盡講究而成的咖啡,挑選精品手作物小玩意並覺得購入挪用名畫設計的商品便是擁抱了藝術擁有了風雅,多點一杯「黑糖珍珠」希望遍嚐各家臺式飲品…….在在都文青得無以復加。臺北有個松山菸廠,改裝「活化」——「死而復生」或是「生不如死」——後,雖名為文創區,但賣的都是臺灣土特產手信精品衣飾,當然是臺灣設計甚至製造的——又如何?商業為主。有文藝表演展覽的地方,也有介紹菸業史的小小博物館;南豐紗廠都有介紹紡織成衣造衫史。但菸廠紗廠裡,文青似乎更關心如何繼續做文青。

晚生雖嫌棄文青「美譽」,但又覺得不必批判這個現象。既然文青已是那麽的庸俗而商業,那麼去南豐紗廠逛街喝咖啡的人給視為文青,也只是做一些名實相符的事。臺灣有人覺得誠品(亦是菸廠主理者)作為一家書店經營業務越來越似百貨公司,不滿文化與商業的合流[4],(或是「同流合污」?可能是「同歸於盡」,)但既然誠品已轉型為百貨公司,那大家到誠品的目的就為購物消費,又有何不妥?自命為文青或想做文青的人,欲要過文青的生活,經營文青的形象,那是言行一致的。呈現文青的真面目,只為幫助人們釐清生活用語,喝咖啡買本書來做文青並沒有問題,除非當事人覺得這樣做便會很有文藝修養。文青還文青,有文化還有文化。

文青的批判研究可能可以置於一些社會學、政治學、文化研究的論述,又可能可以放在(譬如)「新自由主義」的脈絡,[5]蓋年輕人心靈空虛,是「新自由主義」所致,而年輕人所夢寐以求成為崇尚精雕細琢表面仿如藝術而無藝術意蘊的物質的享受的文青也是「新自由主義」的產物。大肆撻伐,揮動文化批判的利刃,當然有時不只是責罵而不作建議,但建議大家反抗吧,不要做港豬喇,充實心靈啦,又有何用?大家可會聽得入耳?其實不用批判文青,大家工作勞勞碌碌、營營役役,找找當文青的樂子,不失為一個舒壓休息回氣之法。況且汲汲於功名利祿,心靈卻缺乏滋養,人自然必需發展精神生活,或至少有興致意欲於陶冶性情。

廓清文青真象,原來文青是那麼低俗,文青之為潮流或會不攻自破,而且眼見文青作為社會現象和大眾行為在文藝追求嚮往的層面失效不濟,大家可能會轉向投入渴望真文藝,那提出另一些概念,如知青、知識人、學人、有識之士,要求彼等有真才實學,並承擔社會責任,「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便有望令這些(重)新發現的稱號成為潮流。大家不做文青而近似知青,這是解析文青之一效。在文青雅號魅惑未盡去之前,這個標籤仍可堪利用。雖然實際上文青與文藝無關,但名義上始終頂著文藝的頭銜,所以施加這個名稱時便會挾帶一定的規範力量,下次與文青傾談,不妨問問他的文藝知識,請他談談自己的文藝眼界,若明顯答不上嘴,而一份羞愧仍在,那驅使文青增長知識,躍升為知青之期則不遠矣。

[1] ‘【文青記事】 明周文化 MP Weekly’ <https://zh-hk.facebook.com/mpwculture/posts/2361991557149007> accessed 30 December 2018. 雜誌文章係以「文創」為主調,文青與文創作為社會新興現象之類同與分別,不便在此細談,惟「文創」嘗在臺灣掀起傳統文化人的反應,或可參考漢寶德, 《文化與文創》 (聯經 2014).

[2] 見這個書店活動‘佬文青還是老文青?!誠品香港 eslite@HK’ <https://www.facebook.com/eslitehk/posts/2399801246729068> accessed 30 December 2018.

[3] 此方法靈感源自德沃金(Ronald Dworkin)的「法律詮釋主義」(legal interpretivism),按大家怎樣運用或看待法律之為物而道出法律(的本貿或特性)是甚麼,見Ronald Dworkin, Law’s Empire (Hart Publishing 1998); Ronald Dworkin, Justice for Hedgehog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Ronald Dworkin, ‘A New Philosophy for International Law’ (2013) 41 Philos Public Aff 2.

[4] 參看李明璁, ‘新新聞-【李明璁專欄】在書店與商場之間 我們閱讀’ <https://www.new7.com.tw/talk/talkView.aspx?i=TXT20180926173148TZ7> accessed 30 December 2018.

[5] 晚生想起許寶強, 《回歸人心 : 極權臨近的香港文化經濟學》 (OUP (China)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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